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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er's pictureYuk Shan WongOnethree

前面的人動動身子,果然是有車了,二十分鐘才有一班實在太久。八時有多,雖然這個鐘數的路上大概暢通,不過今晚註定吃不到樓下的廉價壽司。


上車,冷氣來得突然,明明今天不冷,襲一頭涼風吹亂了額前髮,沒來得及梳順,畢竟後面還有人。拍卡,哎未增值。慌忙找找散銀,十一,五毫,七毫,八毫......居然只欠一毫!果然在危亂關頭,一毫才顯得重要。躁動集成了一股氣場壓在我身上,唉,入個五蚊罷了,豪俾你。


投入了銀幣便徑自鑽入車廂,四座還剩兩個,挑個埋邊窗口位,免遭人白眼,反正坐到總站,人便走光光。將錢包袋子整理好,舒一口氣,才察覺腳筋已站得麻軟無力。在電話屏幕亂滑,看東看西,其實腦袋空空的,只是將時間給打發一下。


穿過隧道後便抵達銅鑼灣,又是一幀市區的面貌。曾經在港島住了三年,要不是領取寄錯舊址的信件,也未必會踏足。本來陌生而後熟悉,如今又再陌生的街巷,在夜間遊離之下有點像夢。


車停了,下車的下車,剛溫熱的座位騰空了又陸續補回一些人。我方才注視到坐在我對面的人,有點眼熟,似是我一位大學朋友,又好像不是。他低著頭,眼鏡泛著藍光,髮型大致相像,黑風褸上綁了條格紋頸巾,只剩眼鏡下的眼睛可見,真的好似,但又不好意思探看別人,畢竟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聯繫,還以為他已經移民。算了,人有相似不足為奇。我傾向這樣想。


他身旁坐了個剛上車的男人。我有點訝異,這兩個人居然穿得頗相像,眼鏡和風褸算是普遍,而乍看之下,兩條格紋頸巾竟如制服般並置一起。


「嗯...」車剛開動,男人哼了聲。

「嗯...我明呀...」原來他在講電話。

「唉...」他看起來很懊惱,望望窗又望望自己的手。

「我知呀,但係我可以點呀...」他的眼皮下垂顯得無助。

「我真係唔知可以點喇..」說罷,閉眼,手掌橫放在額。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游至那「朋友」的臉上,赫然發現對接上便又游走了。我們和其他乘客大概也是一臉憂心忡忡,在巴士引擎和男人吐氣聲下,大家都憂鬱起來。

「我真係唔知喇..」我真係唔知喇。每夜回去暫租工作室的路上,在昏黃之下淋浴,鑽進被窩裡,我都會這樣想。


有時會眷戀舊日,那似有還無的重量,好像總是比每個當刻都好,或者是錯覺,或者是毫無根據的依靠。滾滾一年,滾滾又一年,甚麼都在惡化,甚麼都在癒合,甚麼都沒有發生。而其實一切如常,天色漸亮又轉成暗,明天還有沒有明天。


那男人在亞皆老街站伴隨支吾聲下了車。車又再開。


晚上的長途巴士旅程總是很安靜,外面的黑夜包圍整個車廂,穿梭在城市的流動光箱載滿了各有所向的人。我掏出電話和耳機,打算在旅程上添加點背景音樂。隨機點選了The Saxophones的 “If You’re On The Water”,樂曲的籠罩感充滿於雙耳內,浮浮沉沉的副歌仿若置身於那個夜幕的海裡,不知要到哪裡去,順著浪而飄浮,大概能看見光。


駛進九龍灣一帶,每個站都有好幾個人下車,零零星星,低層就只剩我和那像我朋友的男生。記得曾與那位朋友就著另一朋友移民之事而展開過小的對話,沒有甚麼論點,也沒有甚麼結論,單純是閒談了一堆有的沒的。如今,同一圈子而已遷離的朋友也不只那一個,至少也有十來個了。他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。

九龍灣總站,引擎關掉,樓上零碎的腳步聲顯得響亮。我收拾好電話和袋子便下了車,遙望那間壽司店,仍亮著燈,真好。我回頭看看,他正走往另一方向,挺著腰板走得筆直,就如正邁向某些光明之旅般,真好。


《新亞生活月刊》-「同題異寫.兩種風景」2021年2月,第48卷,第6期

http://publications.na.cuhk.edu.hk/book/nalifemagazine/2021feb/files/assets/basic-html/page-6.html#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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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er's pictureYuk Shan WongOnethree

「編號0248,稍息模式啟動。室內溫度24℃,機件溫度80°C。溫度及機件正常。」


白茫的牆身刺眼,冷氣充斥,空間如密室般瀰漫窒息感,唯一氣息源自牆上的那道玻璃窗。尖長形狀的雲在紫棠色的半空中劃了一道缺口,滲下了一片浮光,照在玻璃窗口,繼而落在它的銀白色制服上,染成一片不盡不實的光暈。


「很好,果然不負我們對你的期望。」他身穿白色西服,胸前掛上「白石研究所」的金屬章,一臉神氣的邁步至0248面前,在它制服胸口的編號章上方,扣上了一枚勳章,然後往它瞄了一眼。

它站立得筆直,維持著面向窗外的姿態。剛才那道滲入室內的浮光,依然投映在它銀白制服的胸前位置,且落在金屬勳章上,映出一抹光的面塊。它稍稍低頭望向這片光,遲疑了半秒,後又把頭抬高,望向那玻璃窗之外。敏捷的目光裡似乎並無注視任何焦點。


黯淡與霧,飄揚著一股沉鬱氣息。0248無法記起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。

踏上那潮濕而凹凸不平的地面,使它走得戰戰競競,從來筆挺俐落的四肢也被迫柔軟下來。前方是不見盡頭的灰沉,而左右則排列了一個個鐵製監倉,各囚禁了一些壞掉的爛鐵機件、鳥屍,以及僵化了的犬隻。


囚禁與消亡,是它尚未接觸和學習過的課題。


0248感覺到前方似乎尚有一個監倉留有氣息,便走上前。

該監倉內坐著一個同樣穿銀白色制服的人形機件,胸口前掛的編號章寫著「0196」。它雖垂著頭,雙目卻凌厲往上直視0248。

0248對此狀況一頭霧水,便開口問道:「請問這裡是?」

0196沒有說話,眼底間似乎盡是怨恨和絕望。當刻,0248無法分清眼前的是人類抑或同類。


「編號0248,須於兩分鐘內完成所有機件任務,否則將會觸發自動消亡程式。」此時,廣播式的電音忽爾響起,環繞整個空間。

「又一失敗者的誕生。」0248隱約聽見身後的0196輕語了一句。

「檢測開始。」


電音回聲尚在環迴,風聲便隨之襲來。地面亮起了指示燈,它便隨所指的方向前行,抵至地面亮起的正方框一處。一個白色基座由該處地底升高,延展至它的腰間高度,上方的屏幕亮起,映出了各道邏輯與數理問題。向來在類似的考核都能奪得佳績的0248,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一一完成各道題目。


「射擊題:現在請以雷射槍瞄準即將放行的鳥與犬隻。每隻動物均僅有射撃一發的機會。」白色基座的前方移出一個抽屜式盒子,內裡是一把雷射槍。0248的射撃經驗並不豐富,且平日的訓練也只是以球和虛擬體作為射撃目標,如今眼前的目標轉換為生動的動物,使它有點緊張。

「唪──唪──唪唪──」槍聲與動物身體此起彼落,伏在地面的動物已成屍。它放下槍,因著自己的射撃準確度而有點得意,卻又因望見肉體流出的血而征住了──它從未見過血,從未見過「死亡」,如此重大課題的實境學習,竟出於自己的手。


「編號0248,你已達成白石研究所的畢業檢測的考核範疇,有資格成為研究所的高級機件成員。現在你須承諾,往後不論任何情況下,均須完全遵從各司令及總司令的命令。即使命令涉及危害其他機件,侵犯他者私隱、財產,以至弒殺動物及人類,也必在所不惜。」一連串的語句敲進0248的聽覺程式內。「你是否確認效忠於白石研究所及其研究專員?」

屏幕隨即顯示出一個感應系統,要求它將手放至該處,以確認身份,以及作為承諾的契約。它猶豫,猶豫於剛才方發生的考核畫面,猶豫於「危害」、「侵犯」、「弒殺」等字眼。

此際,它下意識轉身望向0196。0196顯然對它遲疑的回眸感到意外,又有點不知所措。

「編號0248,未能作出相應回應。系統懷疑機件未能完全信服研究所,將會將之囚禁。」電音聲的落下,伴隨著監倉鐵枝從高空急速下降。

0248仍然征征望著0196。

正當監倉即將要把它牢起之際,0196向它喚了聲:「右側下方!」

0248聽及即回過神來,找到白色基座右側下方的按鈕。按下以後,半空的監倉鐵枝凝住了數秒,漸漸往上方移高。

系統又再詢問:「你是否確認效忠於白石研究所及其研究專員?」監倉鐵枝再次急劇落下。這次,0248帶著迷惘把手放到感應器上。


「編號0248,成功通過白石研究所的畢業檢測,正式成為白石研究所的高級機件成員。」廣播式的電音再次環迴地響起。


天色仍然醞釀在紫藍與緋紅之間。雲的缺口擴大,滲落的光已使整件銀白色制服閃著亮,包括那枚早已被光芒吞沒的勳章。

「期待往後的合作,高級機件成員!」他笑著轉身,插卡啟動感應門離去。

0248依然立著身,往窗外的遠方看得出神。


後記:

在0248獲得畢業勳章,成為白石研究所高級機件成員的一個月以後,它就失去了蹤影。有其他機件匯報,曾在畢業道場上看到它的編號章以及畢業勳章,且經已破碎;亦有言及它可能自行觸發了自動消亡程式。

研究所的閉路電視畫面攝得它所最後出現的時間,是消失前的五天,最後的畫面是它在道場門前將閉路電視撃碎的鏡頭。不過,它消失的實際原因至今仍無人得知。


後來的畢業機件名冊上,則永遠缺去了0196與0248兩組編號。


《新亞生活月刊》-「同題異寫.兩種風景」2020年12月,第48卷,第4期

http://publications.na.cuhk.edu.hk/book/nalifemagazine/2020Dec/files/assets/basic-html/page-10.html#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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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er's pictureYuk Shan WongOnethree

你說,墜落以後就無後顧之憂。


是日有雨,多霧,白茫覆蓋了整片風景,濕冷包覆我倆,皮膚薄透而輕易擦紅一塊。隨山澗而上卻不見盡頭,摸著薄煙行進,足下的石路披了濕滑,步步為營。我曾懷疑那嶙峋的澗裡會不會埋伏了一些結絲網,透明幾近隱形,繫在石的這邊以至那邊,稍有不慎,一跘,便墮下千丈永不超生。更可佈的是,我懷疑結網的人是你。


「苟延殘喘,日曬致嚴重脫水,掙扎離世的擱淺真苦。」我注視著那約莫五呎半長的微彎鯨魚骨,說道。

那天也有雨,雲霧掀起,我們在坪洲的天后宮裡,打算求個風調雨順。廟內的尊像旁掛起了一道鯨骨,據說是漁民將擱淺了的鯨魚摘了骨,用作供奉天后。

「你可有聽過另一種死法?」你雙目已久未有神,曾經的靈動只剩下空洞。

「你指,斷了氣後沉落海洋之底,供別些生物啃食,繼而殆盡?」

你指向鯨骨說:「巨大的鯨魚沉降而下,養份反哺大海萬物,回饋生之處,以延續他者之命,何其悲壯偉大。」

「失落的鯨走往盡頭,墮至海的深淵,再彪悍的海洋霸主也將成為腐屍,遺骸化為礁石。反正本來無一物,再悲壯都不過是回到歸處罷了。」

「了無一物,那何處是歸處?有天我也會成為鯨,墜落以後就無後顧之憂。最好能在消亡時候奉獻些甚麼給這片洋,以及你。」你撫著鯨骨的邊緣,看得出神。這類告別式的言論已不是首次,最近說得更頻密了,而我無法回應。

「或者,要不要跟我一起走?」你似笑非笑,在半開玩笑,但餘下的一半是你確切的想法,是嗎?

「你又來了,別亂想。」我撫你的頭,你顯得有點失望,若有所思。自當刻始,我知道你終將離我而去。


你愛海洋多於山林,而我鍾愛林木勝過水域,每每走山路時,你總是在前,邁著肯定的步,跨過蜿蜒的谷與路,為求抵山頂去看更遼闊的海。如今你依然領著路,天氣也總是濕冷,尚有的溫感仍在於我們的手。掌與指間漸生痛感,且越發強烈。是牽手還是拉扯我無法分辨。


這次提出出走於林木裡的(還有看海)依舊是我。在城內瑟縮久了使得四肢麻軟,不如小隱於野,我說。慣於匿藏在那一百六十五呎實用面積單位裡的雙人床上,輾轉六七年,床的中間漸漸烙了一道軌,我曾打趣說這是小小城市內的楚河漢界,你的回應只有房間寂默而成的耳鳴,像上演了一場無聲的仗。後來你別過了臉去看那張相片。


掉了漆的牆總是空礦,有天忽然多出了一張4R尺寸的海洋,海洋中有一道虎鯨,鯨似乎正向下墮。龐大的軀體變軟,曾經的威風蓋上了目,沉落,包覆於海的低吟之下。我沒有過問,你沒有多說。單憑海洋無法推算時空,抑或誰人所攝,可能只是張網上照片?但這些大概都不是重點,重點在於,山林不是你的歸宿,海底的迴鳴才是你心之所往。你已準備好乘風破浪繼而潛入黑藍,我只能停留在岸上的谷,看你。


登頂,雨煙依然,我們鬆開了本來相交的手。

「見嗎?那處便是歸處。」你指往下方,霧的彌漫沒有散去,我踩在你身後的礁石,極目所及,遠方不過是遠方,白朦朧一片。那處應該是海,我推算。


後來,你隱身於白霧之間,陰雨綿綿之下只剩我。你以為你是鯨,可以回到所屬之處,甚或灑落一些滋養以供他者旅居,卻忘了墜落以後的後顧之憂,全歸山林中的我。


殞落,成了一身白碎骨,路人行至,疑是地上霜。


《新亞生活月刊》-「同題異寫.兩種風景」2020年10月,第48卷,第2期

http://publications.na.cuhk.edu.hk/book/nalifemagazine/2020oct/files/assets/basic-html/page-5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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